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讲座撷英|吟得古意留天地,剖尽诗心论声情
2024-06-13

吟得古意留天地

剖尽诗心论声情

——记王红老师《因声见情说诗词》讲座


“夜莺啼绿柳,皓月醒长空。”时2024年5月16日晚七点整,成都锦城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2024春季文化之旅系列讲座之《因声见情说诗词》在锦城忠孝楼A207汇报厅正式举行。本次讲座由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文系的王红教授主讲,锦城文传学院数百名师生侧耳倾听。


汉语是形音义具美的语言,所谓“因声见情”就是指通过声音来感发内心的情思。讲座伊始,王红老师引《世语新语》的两则小故事来论证了声音在言辞交往中的重要性。谢安凭借音调浑厚铿锵的“洛生咏”以气魄压倒桓温,在一场政治斗争背景下的“鸿门宴”中全身而退,更是引起了文士争相模仿洛生咏的热潮。桓温在平蜀后的宴集中,以英发之调谈兴亡之辞,其状磊落而引得众巴蜀文人倾服。此非唯言辞之壮,亦有赖声调之功,可见声与言之相得益彰。故陶渊明《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》言:“丝不如竹,竹不如肉。”又曰:“渐近自然。”深赞人籁,以人体的发音器官是情感的最佳表现者。

而诗歌“温柔在诵,最附深衷。”王老师称之为“最接近音乐之文体”。从发源上看,文字产生之前就有歌谣,诗与音乐天然合一。《吕氏春秋·音初》所载《候人歌》有“候人兮猗”之句,盖大禹之妻思禹王所唱,这些上古歌谣正是诗歌发展的摇篮。同时,诗与乐在发展中虽然分分合合,但由节奏、音律等规定的音乐性始终不曾消失。汉之乐府、歌诗、宋之词、元之曲皆能唱,不能唱的诗也可吟诵。而“唱”亦有别,有伴奏的如弦歌、乐歌,无伴奏的如清歌、徒歌。早在先秦,就有唱诗传道的传统,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载:“(《诗》)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。”《论语·泰伯》有云: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。”又如我们熟知的《论语·先进》“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华侍坐”一章:“鼓瑟希,铿尔,舍瑟而作。”“浴乎沂,风乎舞零,咏而归。”等记载,都是孔门诗、礼、乐一体的独特教育模式和诗乐相联关系的有力佐证。又如《庄子·让王》载曾子:“曳縱而歌《商颂》,声满天地,若出金石。”这是清歌与徒歌的典例。而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载:“酒酣,高祖击筑,自为歌诗曰:‘大风起兮云飞扬,威加海内兮归故乡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!’”更是生动展现了早期诗歌依乐而生的创作模式。

故而王红教授说:“中国诗歌的发展貌似是文学挤占了音乐的空间,实际上,文学(尤其是诗歌)的灵魂是音乐。”音乐发达于文学之前,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许多观念都从音乐来,如《文心雕龙·知音》一篇,所谓知音,本义即懂得音乐中的含意,刘勰借此指能欣赏和评价作品。而音乐对中国文学至深的影响最体现于诗之节奏感上,表现为语音的顿挫与抑扬,在格律诗中就是平仄相配相间,我们可以说四声与平仄就是诗歌音乐性的文字编码。词与曲也是广义的格律诗,而二者之发轫与音乐之联系极为密切。词曲原来是配乐而唱的歌曲,是先有固定的曲调,后倚声填词。北宋人沈括在《梦溪笔谈》一书中就曾提到过:“唐人填曲,多咏其曲名,所以哀乐与声,尚相谐会。”即指唐人写词时,文辞多以其词牌名为中心,而每一词牌又代表着不同的乐曲,如此创作故能声情并茂,文辞兼备,可见词与音乐之联系。虽在后来与之相配的音乐失传,但词曲之歌词却以文本形式流传下来,人们根据这些歌词文本总结出“词律”与“曲律”,然后再根据这些格律去填词作曲,因此使之词情与声情更盛。同时,诗词也正因严谨格律要求,被称为“戴着镣铐跳舞”,但也使传统诗歌在言语、节奏和韵律中展现独特的曲调旋律,诗乐一体,给人独特的审美体验。


“操千曲而后晓声,观千剑而后识器。”声音到底向世人展现出了怎样的一种姿态?王红老师接下来举了一些具体的例子为我们说明。一是周邦彦之《玉楼春》:“桃溪不作从容住,秋藕绝来无续处。当时相候赤阑桥,今日独寻黄叶路。烟中列岫青无数,雁背夕阳红欲暮。人如风后入江云,情似雨馀粘地絮。”此词以刘阮遇仙的故事开头,写词人与情人劳燕分飞之后,旧地重游而引起的怅惘之情。整首词通篇对偶,凝重而流丽,情意绵长,律吕和洽,穷尽词情声情。以“情似雨馀粘地䋈”一句犹盛。俞平伯先生以为此词“别饶姿态”,以此句“如丝引蔓,如漆投胶”。观之于词情,雨过后粘着地面的柳絮,形象地表现了二人感情的沉沦胶着,还将那欲摆脱而不能了之的苦恼与纷乱心情和盘托出。观之声情,此句用韵考究,其韵多以[i]作为韵头,鼻音[ng]作为韵尾,故声情细腻呜咽,缠绵不清。是声亦如是,文亦如是,情亦如是,堪称以声见情之典范。同时也体现了情扰乎外,声发乎情,声生乎文的创作特点,故而说声音是有情感与姿态的。又如李清照之《一剪梅》:“红藕香残玉簟秋。轻解罗裳,独上兰舟。云中谁寄锦书来?雁字回时,月满西楼。花自飘零水自流。一种相思,两处闲愁。此情无计可消除,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。”时人常以此词牌为俗调,又因之句句平收,声调低落,意绪消沉,而不易为之。而李清照此词却低回宛折,王教授试将其改为诗,则韵密而调急,与词对比是变婉转为豪迈,足见以音韵在词中的万千姿态。无论声调引长或戛然而止,都必须音与字与句与情相契合,才能字正腔圆,律吕和洽,声情并茂。

这种姿态非唯词之独有,诗亦有之。王老师讲道:“对诗歌音乐美感的理解不能仅限于押韵、调平仄等因素。以绝句为例,‘起承转合’的基本模式既是对绝句写作的要求,也暗含‘声’的奥秘。”王老师引王昌龄的《出塞》 与叶绍翁《游园不值》为例证,“起承转合”不仅是意脉的表现模式,这种起伏回环的情调,还藏于声韵之中。接下来,王老师又以为我们播放了李煜《乌夜啼》杜甫《登高》等诗的朗诵音频,让我们更直观的感受到了声音的姿态。在《登高》一诗的朗诵中,类似于京剧的腔调中,我们看到了一个鲜活立体杜甫:他苍老,两鬓如霜;他多病,蹒跚佝偻;他孤独,只身天地。面对滚滚的长江,万里的霜天却高振双臂,以浑厚沉郁的腔调唱尽了一世的悲凉。他不是书上的文字符号,而是与我们同样的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有血有肉,有魂有灵的人。这大扺就是因声见情,更因声见人。


王教授说:“中国古典诗歌极重声与情的配合 ,比如选韵,‘平水韵’中的‘江’‘阳’‘东’‘冬’等韵或欢快或激昂,而‘萧’‘尤’则多写怨愁,‘支’‘微’则情调感伤。”又以号称孤篇压全唐的《春江花月夜》一诗为例,称之为“声情谐美”,随着诗中情与景的变化,其韵脚也发生了改变,“白云一片去悠悠,青枫浦上不胜愁。谁家今夜扁舟子,何处相思明月楼。”押“尤”部韵,其声悠长飘渺,尽诉相思。随着情感的深入,“江水流春去欲尽,江潭落月复西斜。斜月沉沉藏海雾,碣石潇湘无限路。”又转押“麻”部韵,其声愁怅婉转,更添深致。再至诗之末尾,“斜月沉沉藏海雾,碣石潇湘无限路。不知乘月几人归,落月摇情满江树。”再转押“遇”部韵,余音余情可见于斯,是谓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,意无穷而音也无穷。故梁启超赞之曰:“既不是哀丝豪竹一路,也不是急管促板一路,专用和平中声,出以摇曳,确是《三百篇》正脉。”

“除了选韵外,这种声与情的配合 ,还体现在选音中。”王老师这样谈到。如李清照《声声慢》“凄凄惨惨戚戚”之句,用入声韵与舌齿音,仿如“一字一泪,都是咬着牙根咽下。”又如小晏的《鹧鸪天》:“从别后,忆相逢。几回魂梦与君同。今宵剩把银釭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。”之句,下阙二十七个字,有十六个尾带m、n、ng等鼻音的阳声,其音嗡嗡,读来如梦似幻。又如杜甫之诗,也最重选音,正因如此,“当时之感慨托在声音,今日凭借吟哦背诵,同声相应,还使情感再现。”是谓因声见情。同时,这也为当代人读诗写诗提供了方法论,即写诗作词不仅要炼字炼句更要选音,读诗要含英咀华、吟咏品味。


最后王老师提到,诗词之外音乐美也是无所不在,有节奏地、抑扬顿挫地诵读几乎可以推广到诗以外的各种文体,如古代的一些骈文散也常以声和情,是所谓“气盛言宜”。讲座的最后,不少同学跃跃欲试,争相与老师交流请教。

“往燕无遗影,来雁有余声。”晚九点整,成都锦城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2024春季文化之旅系列讲座之《因声见情说诗词》讲座圆美结束,但我们与诗词的故事仍将续写。